禪行之路、傳奇之路

來自老師一行禪師的信

安坐室 05.12.2008

今天上村天晴,我沿著松樹路行禪到山下寺。從安坐室到松樹路,地上舖滿橡樹葉,尤其是經過覺青法師 (Giác Thanh) 的浮雲室那段路。橡樹葉厚厚的堆疊在地上,許多剛落下的葉子仍保留著新鮮的色澤,一如南傳比丘袍衣的橘黃色。落葉令土地更肥沃,顯然土地與樹木在彼此滋養。我行禪的步伐很慢,讓每一步接觸到究竟,與無盡的時間及無邊空間接觸。為自己而行禪,也為諸祖師、為佛陀、為你們而行。在我和父母、諸祖師、佛陀和你們之間,我未曾感覺到任何隔閡,你們所有人都在我行禪的步伐中顯現。「讓佛陀呼吸,讓佛陀行走」一偈非常美妙,越修習越覺得微妙,因此我常常回到這首偈。此偈也可以應用在其他日常活動中,如修習「讓佛陀呼吸,讓佛陀安坐」,「讓佛陀呼吸,讓佛陀工作」,或「讓佛陀呼吸,讓佛陀刷牙」等。這個修習方法跟念佛法門的修習一模一樣。這裡所指的佛陀不僅是一個名號,而是一個真實的人,正在呼吸、行走、洗碗、拖地⋯⋯的人。

一行禪師在上村的安坐室。

我記得在不久前結束的印度之行,我應用「當下淨土」的修習。「當下即印度,印度在當下」。在新德里拉吉帕特大道上行禪時,我依照此偈修習,也為父母、諸祖師、為你們而修。我修習「佛在散步、佛在遊玩、佛在幸福、佛在輕鬆、我在散步、我在遊玩⋯⋯」,「父親在散步,父親在遊玩…」在整個印度之行,所有弟子(你們)也與我同在。

你們之中有出家眾,也有居士。「出」是離開,但不是為了當官,而為了加入出家眾的僧團。僧團需要我們去哪裡,我們就到那裡,沒有唯一的住所。「居」是留下,居士也即在家眾,你們沒有「出家」是因為仍需要擔起照顧家庭、父母的責任,但你們仍有機會參與修行的活動。有在家眾,才有四眾僧團。

出家眾與在家眾互相依賴,彼此扶持,一起修行轉化和幫助眾生。僧團是一個美好的團體,集合了男出家、女出家、男在家、女在家四眾。「僧是和合眾,快樂道同行,共修解脫道,和合安樂住。」 人權鬥士馬丁·路德·金很嚮往建造如此美好的團體,一個幸福生活,有兄弟姊妹情誼,並具備為世間鬥爭能力的團體。他把此團體名命為「摯愛社群」(The Beloved Community)。可惜他在孟菲斯被暗殺,那年他才39歲,如此美好的夢想未能實現。我們師徒比他幸運,已在各處建立了僧團,讓處處皆成為故鄉。(各處是僧團,處處為故鄉)。我們已經延續了馬丁·路德·金的志願。我們每天修習以滋養兄弟姊妹情誼、安樂生活和幫助眾生的能力,這是延續那夢想的具體表現。

我記得在瑞士最後一次與馬丁·路德·金牧師會面,是在1968年世界教會理事(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) 所舉辦的「和平於世」(Pacem in Terris)會議。牧師與輔佐官們住在會議飯店十一樓。我和一位在家助理住一樓。牧師請我到樓上用早餐並進行商討。因為要參加記者會,我遲了半個小時赴約。他為我將早餐保溫。那次會面,我跟牧師說:「越南的朋友很支持牧師,將牧師視為一位活菩薩。」牧師很歡喜。後來每次想起那次會面,我都覺得慶幸我來得及跟他說那句話,因為不久後牧師就遭暗殺了。

從安座室到山下寺的松樹路是梅村最美的行禪路之一。你們曾經與我在那條路行禪嗎?松樹成行成林,筆直地屹立,猶如一個僧團,常年綠油油。這裡有八千多棵松樹。逢乾燥季節,我常常在半路停下,坐在松葉毯子上休息。若有侍者跟隨在後,師徒就一起坐下喝茶,然後繼續行禪。山下寺有一間小屋,我常在那裡燃起火爐接待來參與冬安居大戒壇的長老大德。它原本是一個農田家庭的住處,雖然屋子的外表不是很漂亮,但屋裡已修繕得小巧可愛且家具俱全,尤其是客廳的火爐。火爐上方有 “bois ton thé”的書法,意思是「喫茶去」。在冰天雪地的日子,師徒們,有時二、三十人,一起圍在火爐邊喝茶,分享四方八面的故事。我們每個人從不同的一片天而來,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:「我們是鳥兒,從四方聚集在這裡。」

山下的那間小屋,我打算為它命名,外觀可能不講究,但內部就很有意思。我取「蟾皮」(peau de grenouille, frog skin) 一名。蟾皮坑坑窪窪不好看,但內在可能很美好。勇叔,法敦法師的父親,第一次進屋就稱讚:「外蟾皮,內金玉」。你們知道那句話嗎?那是一個猜謎題的前半段:「外蟾皮,內金玉,走在遠處,香味濃郁。猜一種水果。」答案是熟的波蘿蜜果。波蘿蜜果外觀坑窪如蟾皮,但裡面是香氣撲鼻的金黃色果實,遠遠就聞到香味了。

傳奇之路 —— 一行禪師的弟子們繼續為自己而行禪,也為老師、諸祖師、為佛陀在這傳奇之路上踏出正念安詳的步伐。

山下小屋,外觀若蟾皮,屋內如金玉。那是孝兄,法觀法師的親哥的功勞。孝兄花了好幾週修繕小屋。我開始喜歡「蟾皮」這個名字,你們有沒有覺得好笑?很久以前,有一位少年走在田埂見到一隻蟾蜍,並跨過它。剛跨過就聽見背後響起一個女人清澈的聲音。他驚訝地回頭,看見一位美艷動人的公主。少年向她獻殷勤,然後帶她回家見父母。少年也不忘撿起蟾皮衣撕碎,讓絕美的公主無法再變回醜陋的蟾蜍。我覺得我也像那位少年一樣幸運,我在路上曾經遇見許多坑坑窪窪的蟾蜍。然而那些蟾蜍脫下醜陋的外衣之後,就一律變成俊秀的王子或美麗的公主。一旦我們的菩提心表現出來,我們就如公主王子一樣美麗。當我們僧團一起爬上世紀之丘時,一定是奇妙無比的景象。

有許多熟悉的行禪路已經進入我的夢鄉。那是我當沙彌時在慈孝祖庭所走之路,已經成為傳奇之路,久久又顯現在我的故鄉之夢。眾弟子在般若寺也曾建造熟悉的行禪路,路上的砂石已熟稔各位公主王子的腳步。芳貝庵之前也曾有這樣的行禪路,芳雲庵也曾經有這樣的行禪路,鹿苑寺也有這樣的禪行路。目前在碧岩寺,我的弟子們也正以正念腳步走出這樣的行禪路。之前在青山和楓林寺的行禪路也是如此美妙,一切已經進入詩歌裡。

「我們將一起走,去欣賞青山,爬上空曠無盡的天空。我們將走過茶屋,繞著湖邊,走上佛堂⋯⋯」

我們的淨土裡一定有這樣的行禪路,就是到了遠方的人還會記得。你們還記得芳溪內院裡沿著湖邊橫跨竹林的行禪路嗎?

今天下午五點,於靜水禪堂禪坐,我請世尊以我的肺臟呼吸。我說:「這是我的肺,但也是佛陀的肺。請世尊健康地呼吸,肺臟還很好不用擔心。」世尊非常幸福地呼吸,師徒倆很幸福地呼吸。

山下寺由松樹林圍繞著。山下有溪泉和湖泊。「山下有泉,濯之則癒」出自《慈悲三昧水懺》,意思是:在山下有泉水,取此泉水來盥洗,傷口即可痊癒。山下寺位於山下,有一座橋橫跨溪流,橋頭的石上刻了漢子「山下有泉」。此山即逝日山,山上有法雲寺,即是梅村的上村。願海法師是法雲寺住持,在法師到越南弘法期間,由法敦法師代替。山下寺則由法山法師當住持,法師是英籍西班牙人,法師的英語、德語、法語非常流利。禪修者很喜歡山下寺的風景,今年冬安居有十八位居士與山下寺的法師一起安居。

去年冬安居,有一次我為兩位客人當嚮導,沿著松樹路帶他們從山下寺走到法雲寺。兩位客人是黃魁教授-真道行和夫人真慧香,兩位都是我的好弟子,從雪梨到梅村參加冬安居,居住於上村。兩位已經成為在家佛法老師,曾編輯我的越南語書籍,例如:《幸福:夢與實》、《習禪的生動傳統》等等。

請兩位於蟾皮室喝茶之後,我帶他們沿著松樹路走上上村。我說:「請想像兩位第一次到法雲寺,而我將帶著兩位去拜見法雲寺逝日山東邊樹林草庵裡的禪師。若以正念步行上山,兩位比較有機會遇見那位禪師,因為禪師常獨自行禪入山,有時去摘菜,有時去採藥,有時整天坐在樹林中,連沙彌侍者也無人知道禪師坐在哪裡。」

那天雨過天晴很美,有些雨滴仍留在樹葉上,映照著黎明的光輝,閃耀如寶玉。我停下用手指接住從松葉留下閃光如玉的一滴雨水,完整的一滴寶玉。我請真道行教授伸手接住這滴寶玉,我將寶玉倒入他的手掌。他一直把手藏在衣袋,所以雙手乾燥溫暖,寶玉也完整地滾入他的手掌心。我也為真慧香「採了一滴寶玉。天地真美妙,每分每秒都是一滴攝收天地風雲的寶玉,而只需一個有意識的呼吸,那些奇蹟即全部顯現。

行禪就是如此,每一步是一次探索,每一步是歡喜,每一步是滋養及療癒。

到了一個小山坡,我停下,指著一個山角跟兩位說道:「走這一段路時,你們會看到安坐室。也許禪師正在那裡。」當安坐室出現在眼前,我停下指給兩位看,並請兩位呼吸及微笑。其實兩位已去過安坐室多次,經常在那裡跟我喝茶,但此時兩位用新的眼睛來觀察並發現新的東西。我們三人都活在一個傳奇裡:找尋山上的禪師,卻不知有沒有機緣遇見他。數萬禪修者從多個國家曾經來過上村,但有多少個人有機會在安坐室拜見禪師?有多少人有機緣在慈孝祖庭拜見禪師呢?

去年冬安居,法智法師在滿慧法師教導下,在安坐室當我的侍者。那天法師剛從威儀課回來,看我不在,正準備入山去找。剛好我和兩位客人走到安坐室,我仍充當客人的嚮導,於是問法智:「小師父,禪師在家嗎?」法智有點錯愕,不知道如何回答,我接著問:「還是禪師正在山中採藥未歸啊?」那時他懂了,便回答道:「我們禪師入山應該快回來了,請各位入室喝茶等禪師一下。」

在洛杉磯的越南寺掛著一幅我送給滿覺和尚的書法,是唐代詩人賈島的一首詩:「松下問童子,言師採藥去。只在此山中,雲深不知處。」其實童子(侍者)知道禪師坐在山中的位置,但因不想讓客人打擾禪師,所以這樣回答,只是想讓禪師安坐而已。逝日山偶爾也有雲霧繚繞,但不像北加州金山寺的霧那麼濃。

我的松樹行禪路已經走入傳奇,你們看到嗎?但有哪一條我們師徒走過的路不成為傳奇呢?猶如般若寺溪邊的行禪路,我們師徒曾多次在那裡行禪,你們還記得嗎?鹿苑寺走上萬石蓮山的路,我們師徒曾多少次爬上去?多少次我們師徒曾坐在山頂的大石望下雲霧繚繞的埃斯孔迪多山谷?我們師徒從慈孝寺佛堂到半月湖,繞著金星湖,經過三度關門走上陽春丘或是走向陵院,那條路已經走入傳奇,在近四十年離鄉的歲月已經走入了我的夢鄉。下村和新村的行禪路也烙印了我們師徒幾十年的腳印,每次遠行我們都很想念。

我們曾將佛陀的腳印烙印在落磯山脈埃斯特斯公園、斯通希爾學院校園、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校園、洛杉磯麥克阿瑟公園、法蘭克福、羅馬、阿姆斯特丹、巴黎、紐約、新德里、河內等的行禪路。我記得那天繞著還劍湖行禪,來自41個國家的出家與在家眾一起自在安樂地在湖邊行禪,走過棲旭橋進入玉山祠。在忙碌熱鬧的城市裡,人們驚訝地看見一行人如無事人般從容自在地行走。看見這樣的一行人,有人說他找回了自己真正的故鄉及文化淵源。

我們也曾在忠厚、同北、朋阿、朔山、文廟、華閭、發艷、妙諦、天台禪宗、靈姥、靈應、三台、祝聖、美山、金蘭、十塔、元紹、覺院、覺林、印光、弘法、法雲等越南地名、寺院如此行禪。對我們來說,隨處皆是聖地,只要知道如何停下來,只要有意識地覺察,任何地方都是故鄉。

再過幾週2008年就結束了,在這裡為你們寫年末的信,覺得像是跟所有弟子聚在一起般溫暖。今年新村將舉辦聖誕節慶祝活動,下村舉辦元旦日,上村負責己丑農曆春節。今年在「新蓮季大戒壇」將有二十七位法師接受傳燈,包括法友法師。他第一次來梅村時才七歲,之後多次回到梅村,在十二歲剃度出家,2009年春天將接受傳燈成為佛法老師,那是真法友法師。在這次冬安居,法友為七位西方禪修者當依止師(指導師)。在這麼年輕的依止師引導下,他們非常欣喜。我的小弟子們 (baby monks)現在都長大了,法照、密嚴、壇嚴、敏嚴也都成為依止師了。敏嚴在去年清涼地大戒壇已接受傳燈,成為梅村最年輕的佛法老師。敏嚴法師第一次遇到我時才五歲,十二歲剃度出家,十六歲閱讀我的《致二十歲》一書後,她下了決心寫一本書為我八十歲祝壽,書名為《致八十歲》。二十歲時她已經寫完此書,共三百頁,這本書我仍留在芳溪內院裡。「只有Thay一個人可以閱讀喔」,敏嚴這樣叮囑我。

法友也成為一位很年輕的佛法老師。他當我的侍者十年了,師徒倆未曾有過隔閡,師徒間的溝通非常好。法友是最好的侍者之一,不亞於法念師兄,非常週到,非常會察言觀色,無須等我開口,隨時都知道我需要什麼。有一次我告訴法友:「以前阿難尊者當佛陀的侍者,應該也只像你當我的侍者一樣好而已。」他謙虛回答:「但我不如阿難尊者記憶力超群。」我說:「你不需要阿難尊者的記憶力,因為你有一台 iPod 放在我的經書袋子裡了。」師徒倆心得意滿對視微笑。

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雪,在瓦爾德布勒爾 (Waldbröl) 歐洲佛學應用學院正下著雪。上週,雙嚴法師打電話給我,說雪已經積到十公分了,瓦爾德布勒爾的景象美妙無比,想請我到那邊探望弟子們。我就在那邊了,你們看不見我嗎?我也正在碧岩寺、鹿苑寺、楓林寺、木蘭寺、般若寺、慈孝寺、霍黑瑙、蓮蕾、愛溪以及很多很多地方。你們應在正站著、坐著之地看見老師。在般若寺的師弟、師妹們還記得法林師兄的猜謎詩嗎?

我不只在印度聽過無言通禪師所說的:「西天此度,此度西天」嗎?我想起學院後方樹林的吊床。到德國之前,我致信給在德國的弟子們,看哪一位有吊床可以借給我,我將會把吊床掛在院子裡,然後與你們聚會慶祝新佛學院成立。不知道是誰將此信傳出去,結果我抵達德國那天,2008年9月14日,侍者們向我匯報一共收到 149 個吊床。下一個夏天我們師徒可以在那邊修習吊床禪了。

寫信給我的弟子,不知道要寫多少才足夠。我就在此停筆。我們將在己丑年除夕夜賞詩晚會再會面。祝我的所有孩子幸福,建造兄弟姊妹情誼。

Thầy 一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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