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水牛追逐太陽

羅旦梅樹

大概下午三點，太陽依然熾熱，所有人都去勞動了，或在正殿，或在外邊的木薯園，或在草山和圖書館。師公戴上一頂斗笠，斗笠的竹架有二十四圈這麼大。他走到下方的湖或走上松山監督工作，給予意見，貢獻其清新而愉快的存在。師公拄著竹杖，在每處停下十或十五分鐘。師公到哪裡，哪裡就充滿歡樂。有些日子，沙彌逢春跟著師公去探望那些竹筍。竹筍如槍桿般強壯，看起來非常清甜。

茶的香味必定已影響全寺整個下午的活動氛圍。沙彌在竹筍生得最茂盛的地方折下一些，抱在懷裡到廚房給四姨做晚飯。有時，沙彌跟著師公去撿菇菌，尤其是雨後的清晨。

何時你回到祖庭，我將帶你走遍寺院的山丘、花園、小路、竹叢、水井。你將學習用師公的眼睛去觀看，用我的眼睛觀看，也即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觀看。每個角落都充滿紀念，像塔園山旁的石灰牆壁。昔日，沙彌逢春和心滿常在那裡烤如長矛般的竹筍和新鮮的菇菌。首先是竹筍，沙彌倆收集松針塞進牆角生火，把竹筍烤到熟軟。竹筍肉鮮黃，異常香甜。沙彌倆吃烤筍配鹽和胡椒。還有鮮菇，滿滿的各類鮮菇鮮菌，包括椎茸、磨菇、雞油菇、蟻巢傘、牛肝菌等。沙彌倆到溪邊，用溪水把菇菌洗乾淨後，用鹽洗擦鮮菇菌，再用清水洗一次，然後把菇菌、胡椒、鹽用新鮮的無花果葉一層層包起來，最後用乾的松針生火烤。菇菌烤熟後，沙彌配上在寺院園子裡摘下的芫荽、羅勒、薄荷葉、紫蘇等香草來吃。正處年少時期的人有許多渴望，渴望玩耍，渴望調皮搗蛋，渴望隱私，渴望非主流的東西，渴望野性，渴望年少時的友情。

我會帶你去探望寺院北面楊柳園旁的羅旦梅樹。那棵樹與沙彌心滿有關。心滿有一雙明亮的眼睛，其明亮不少於你今天的眼睛。沙彌倆常常在那棵羅旦梅樹下一起玩耍很久。心滿爬到樹上，逢春站在下面。心滿把成熟的羅旦梅果扔給逢春。在陽光明媚的午後，當大眾在安靜的寮房休息，兄弟倆在楊柳園玩上幾個小時。

沙彌心滿比逢春小。回到寺院，你將自然地變成沙彌心滿，你將自然地變成沙彌逢春。沒有什麼過去，沒有什麼失去。

風

水井是石造的，井水如冰水般清涼。有月光的夜晚洗澡已覺清涼，但在夏日中午沖澡更涼爽。我們用大瓢來掬水，只需放下兩臂長的繩子，就能碰到水面。夏天時，逢春每天都洗澡，每天最少一次，有時則沖三、四或五次。確實多了一點，只因井水太清涼。那口水井只用來洗澡、打水澆灌和洗衣。水井由茶樹像籬笆一樣圍著。每次去井邊洗澡、洗衣或挑水澆灌樹木時，得仔細聽，看看是否有誰已先到水井。寺院非常清靜，因此距離幾十公尺，就能聽到瓢子和水從井壁流到井底的滴答聲。我們得等到裡面的人出來，才可以進去。沙彌心滿和逢春則不跟隨慣例。遠遠地站在外面，心滿已高聲喊道：「讓我進來一起洗，可以嗎？」

井邊有一個石造的盆，用來洗衣服。石盆有一個洞，像腳趾那麼大，用一個塞子塞住了。現在應該沒有人用那個盆了，但盆仍在。你可以看到逢春正用那個盆洗衣服。如果要打水來喝和做飯，沙彌們只用上面那口井。上井有蓋子蓋著，用來泡茶的水，是從這口井打來的。井水泡茶非常香。還有一個小水甕，用木蓋蓋著，上邊放了一個小水瓢，放在通往後屋的半路上，靠近泡茶的小廚房處。沙彌逢春每天早起到小廚房生火，煮水泡茶給師公和眾法師。冬天站着生火，手腳都冰冷了。沙彌只希望火快點燒起來，好讓他能取暖，雙腳不再那麼冰冷。任何時候，小廚房都放有黏液的小塊松木柴，用來讓火快速生起。這些木柴是四姨從安舊市場買回來的。這個小廚房只用來在清晨泡茶，絕對不用來做別的事情。

何時你回來，我將帶你去探四姨的墓，探妙嚴寺、藏塔和陵園。還記得有一天，我帶著一群順化大學的學生去探陵園時，天刮起風來。風越來越強，天氣非常寒冷。我帶他們站在陵園裡面避風。那裡真是密不透風，但外面的狂風在松樹間呼啸，變成了統治整個世界的兇猛之聲。風太大了，大家都想站到無風之地。之後，我帶大家回到廚房，坐著取暖了很久。

欖果和木奶果

你的第一頓飯，沙彌們肯定會請你吃欖果（trái bùi）。紫色的欖果，浸泡在醬裡，鮮嫩可口。你們可以用手指把欖核拿出來，然後將欖果分成一片片，浸泡在醬裡。也許沙彌會將欖果跟酸豆腐醬一起燜煮。你會覺得很美味，還得配上很多米飯來吃。祖庭有很多欖樹。每年到了欖果的季節，沙彌們會摘欖果，供養區內的大寺院。這已成為習慣。西天寺、禪宗寺、慈曇寺、報國寺、靈姥寺、祥雲寺等寺，每座寺院供養三百到五百枚欖果。哪座寺院還未收到欖果，會「傳話」來問。一天，行者富到街上遇到竹林寺的一位法師，法師問：「你們寺院今年摘了很多欖果嗎？為何沒看到你們送些過來？」欖果真的十分珍貴！

那時，沙彌逢春問自己，那些寺院為何不自己種欖樹呢？也許因為種欖樹需要等幾十年才能收成果實。祖庭有差不多十棵欖樹。最多果實的一棵樹，是在西堂和後堂後面的那棵。樹長在高地上，樹幹筆直，樹冠很漂亮。接著是和尚塔旁的那棵欖樹，離玉蘭樹不遠。在牛棚附近的那棵樹，離木奶果樹（trái dầu sở）不遠，也已長得很高大了。你一定還未聽過我談木奶果樹。戰亂時期，有時寺院沒有食油。沙彌們得撿木奶果，破殼，搗碎來煮菠蘿蜜湯和其他有點油質的菜餚。把木奶果烤熟然後搗碎吃，也能吃到一些油脂，但你們要小心，吃多了會胃痛。

小牛犢

有些日子的午後，逢春坐在半月湖邊拔草，聽到沙彌心滿從大雄寶殿傳來的誦經聲。心滿的聲音如銅鐘聲般嘹亮。逢春坐在湖邊專注地聆聽，直到黑夜籠罩，仍不肯到湖裡洗手。一幕異常美妙的場景。

陽春山的月色非常明亮
逢春不可能不成為詩人

但詩不只是月光。你和我都知道，造成詩歌的元素，是泥沼、污水，也是空中的暴火、河邊苦苦等待的窮困茅草屋，是救援團隊的船槳，也是突破險境、紫竹黃花和真如本體。那清晰莊嚴如銅鐘般雄偉的誦經聲，仍永遠在我之中，我與它一起生活——我在它之中生活，它在我之中生活。沙彌心滿現已長大成人，我也長大成人。但回到祖庭，你仍可以在究竟實相中遇到兩位沙彌。昔日在祖庭，沒有人有小型音錄機，錄下沙彌心滿清晰美妙的誦經聲。但並非因此那聲音就消失了。那聲音仍在，沙彌心滿仍在，沙彌逢春也依然在，只因為你在。

你看到了嗎？你、心滿和逢春在山坡上健步如飛地互相追逐。周圍是四月的青草和綠松。遠處是樹林。山坡下是彎彎的小河。赤著腳，不穿涼鞋，不穿木屐，年輕人飛奔。而那邊有一頭水牛犢。看到三位少年在跑，小水牛也跟著跑。小水牛跟著我們跑向太陽……

三位少年的影子正印在斑斕的黃昏背景上。

以上是一行禪師詩集《一懷抱一懷抱的詩 一滴一滴的太陽》中《小水牛追逐太陽》節錄。禪師中文詩集將於2023年在台灣出版。